丨四世同堂丨(四十)
 

 

把大家都运动好,瑞宣用最欢悦的声音叫:“顺儿的妈!

  开饭哟!”然后又叫瑞丰:“老二!帮着拿菜!”

  老二“啊”了一声,看着自己的蓝缎子夹袍,实在不愿到厨房去。待了一会儿,看常二爷自动的下了厨房,他只好跟了过去,拿了几双筷子。

  小顺儿,妞子,和他们的兔儿爷——小顺儿的那个已短了一个犄角——也都上了桌子,为是招祁老太爷欢喜。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,因为她须炒菜去。天佑和瑞宣爷儿俩把所能集合起来的笑容都摆在脸上。常二爷轻易不喝酒,但是喝起来,因为身体好,很有个量儿;他今天决定放量的喝。瑞丰心里并没有象父亲与哥哥的那些忧虑,而纯以享受的态度把筷子老往好一点的菜里伸。

  祁老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。很勉强的,他喝了半盅儿酒,吃了一箸子菜。大家无论如何努力制造空气,空气中总是湿潮的,象有一片儿雾。雾气越来越重,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两个水珠。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,但是在今天他要是还能快乐,他就不是神经错乱,也必定是有了别的毛病。

  面上来了,他只喝了一口卤。擦了擦胡子,他问天佑:“小三儿没信哪?”

  天佑看瑞宣,瑞宣没回答出来什么。

  吃过面,李四爷在大槐树下报告,城门开了,常二爷赶紧告辞。常二爷走后,祁老人躺下了,晚饭也没有起来吃。 

 

  中秋。程长顺很早的吃了午饭,准备作半天的好生意。可是,转了几条胡同,把嗓子喊干,并没作上一号买卖。撅着嘴,抹着头上的汗,他走回家来。见了外婆,泪在眼眶里,鼻音加倍的重,他叨唠:“这是怎么啦?大节下的怎么不开张呢?去年今天,我不是拿回五块零八毛来吗?”

  “歇会儿吧,好小子!”马寡妇安慰着他。“去年是去年,今年是今年啊!”

  剃头的孙七,吃了两杯闷酒,白眼珠上横着好几条血丝,在院中搭了话:“马老太太,咱们是得另打主意呀!这样,简直混不下去,你看,现在铺子里都裁人,我的生意越来越少!有朝一日呀,哼!我得打着‘唤头’①,沿街兜生意去!我一辈子爱脸面,难道耍了这么多年的手艺,真教我下街去和刚出师的乡下孩子们争生意吗?我看明白啦,要打算好好的活着,非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可!”

  “小点声呀!孙师傅!教他们听见还了得!”马寡妇开着点门缝,低声的说。

  孙七哈哈的笑起来。马寡妇赶紧把门关好,象耳语似的对长顺说:“不要听孙七的,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,别惹事!反正天下总会有太平了的时候!日本人厉害呀,架不住咱们能忍啊!”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,因为“忍”字教她守住贞节,渡过患难,得到象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。

  这时候,已经是下午四点钟,小崔交了车,满脸怒气的走回来。

  孙七的近视眼没有看清小崔脸上的神色。“怎样?今天还不错吧?”

  “不错?”小崔没有好气的说。“敢情不错!听说过没有?

  大八月十五的,车厂子硬不放份儿,照旧交车钱!”“没听说过!这是他妈的日本办法吧?”

  “就是啊!车主硬说,近来三天一关城,五天一净街,收不进钱来,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儿!”

  “你乖乖的交了车份儿?”

  “我又不是车主儿的儿子,不能那么听话!一声没哼,我把车拉出去了,反正我心里有数儿!拉到过午,才拉了两个座儿;还不够车份儿钱呢!好吧,我弄了一斤大饼,两个子儿的葱酱,四两酱肘子,先吃他妈的一顿再说。吃完,我又在茶馆里泡了好大半天。泡够了,我把两个车胎全扎破,把车送了回去。进了车厂子,我神气十足的,喊了声:两边都放炮啦,明儿个见!说完,我就扭出来了!”

  “真有你的,小崔!你行!”

  屋里,小崔的太太出了声:“孙七爷,你白活这么大的岁数呀!他大节下的,一个铜板拿不回来,你还夸奖他哪?人心都是肉作的,你的是什么作的呀,我问问你!”说着她走了出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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